不可证伪

昨天“熊逸书院”讲《<周易>正宗》,讲到周易算卦不能算一个人的未来命运,不能算股票涨跌,更不能算下期彩票中奖号码,只能算具体的一件事的凶吉。若是我们接受周易算卦只能算到这个模糊程度,那么,周易就百分之百准了。

举例说,某人明天要去找武林高手比武,找人用周易算卦,若是算出的是“潜龙勿用”,意思就是最好别去,即便自己是条龙,也该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周易是这么解释后续情况的:

若是这个人没去,那后面什么事都好说。

若是这个人去了,而且打赢了,大吉,也不能证明周易是错的,因为周易是不会错的,错的很可能是那个用周易算卦的人学艺不精。就如马克思主义不会错,政策也不会错,错的是执行者,没有把握精髓。

即便那是举世第一的大师,深刻把握周易精髓,也不能证明周易错了。因为它算出的是“潜龙勿用”,说比武之事“凶”,没有说比武一定输。赢了比武,也不代表就是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之非祸;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保不准什么时候掉了一块钱,周易就蹦出来:“早跟你说过了,你非不听,还要去比武,你看,掉了一块钱了吧。活该。”只要没盖棺定论,“潜龙勿用”就还没错。

即便这人一辈子顺风顺水,夫荣妻贵,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也不能说周易错了。周易没说“凶”一定要落到他本人,他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总有人会倒霉一次吧,只要有人倒霉一次,周易就会把人从棺材里挖出来吊打:“早跟你说过了,你非不听,还要去比武,你看,连累儿孙了吧。活该。”

周易就是这么抱着愚公移山的精神,只要有人敢不信它,它就能沿着“中华五千年文明”一路追杀过来,非要证明它是对的不可。

熊逸轻描淡写一句:《周易》算卦这种事是不可能被证伪的。不可证伪,在近代科学的世界观里,是不被接受的。

试想一下,有个诡异的家伙建议我随身带伞,若是我不听话,它就一直等着看我笑话,当我被雨淋的时候,它就冷不丁地蹦出来说一句“早跟你说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想想就来气。这套逻辑扩展开去,其实现代科技,一切都可以从古老的中华文明中找到蛛丝马迹,然后骄傲地宣称要复兴啥啥啥的。因为中国那么多人,什么疯话没说过呢,据说黄帝内经有吃屎的药方。

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不知道是恶作剧还是无心之错,问英语老师一道选择题,为什么选A答案,老师头头是道讲解一通,同学表示懂了。然后再次对答案,发现之前看错了,应该是选B的,老师一愣,还是温和的解释了一下为什是B,之前说A是因为忽略了某些情况。试想一下,若是这时候,那同学再反悔一次,选回A或者选C,老师会不会崩溃呢。

我讨厌这种事后诸葛的说法,我喜欢的是科学方法论,是那种提前推测跟事后解释等同于一件事的做法。整天搞那些强词夺理巧言令色的话术,不累吗?

电影《萨利机长 Sully (2016)》里有一个情节。飞机起飞后遭遇飞鸟袭击,双引擎停转,萨利机长将飞机迫降在哈德逊河上,全部人生还。事后调查,飞机内仪器记录当时其中一个引擎仍在工作,但迫降后引擎丢失了。一边是萨利机长判断双引擎失效而迫降水上,一边是仪器记录数据显示其中一个引擎仍在工作可以不迫降,庭审以仪器记录数据及模拟结果,追究萨利机长的责任。一番折腾之后,最后的结局是,仪器出错了,萨利机长的判断是对的。

我喜欢这类人的专业能力超越于机器仪表的故事,讨厌那种话术超越事实的马后炮。专业的做事能力,能解决真问题;事后诸葛的扯皮,除了赢得争辩,啥也改变不了。“为了赢”与“为了赢得争论”是不同的。

2017/4/11, Tue

哲学博士

今天在“嘀嗒嘀嗒”小密圈看到一篇关于要不要念研究生的分享,微信订阅号“小道消息”的那篇《学计算机的同学们啊,想清楚再去读研究生》有段话:

绝大多数读研究生的都是用自己的时间用自己的劳动用自己的智力在补贴社会,当然,这里面还有很大一部分在补贴导师。

可能是因为计算机的方向很实用,与其在高校被压榨劳动力换得一个硕士博士学位,还不如直接去职场上历练。对于大部分工作,学位证本身不是准入门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没有老板会笨到爱学位证胜于爱真才干,即使有,那也无法在残酷的市场上活下去。

而对于我所读的电子工程这种实用性不是很强的学科,也许可以换一种思路考虑问题。既然实用性不是很强,那念这么一个学位出来图啥呢?有同学甚至说,读研究生就是比本科生多颓废了三年。我不这么看。

恰恰是因为做的东西不实用,所以会逼着我去思考,自己做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用,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思考人生价值。当开始思考这些虚头八脑,跟实用完全不沾边的问题的时候,才是念博士的真正开始。这些问题,稍微升华一下,就是哲学问题了,毕业的时候,虽然我是电子工程专业的,但拿到的还是哲学博士学位,Doctor of Philosophy (PhD, Ph.D., or DPhil; Latin Philosophiae Doctor)。

我平时搞科研,本来自得其乐的,但跟导师一讨论,就很头痛。因为她总是问我这么做有什么创新,问novelty,问impact。渐渐的我才意识到,在新与有用之间,科研永远选择新。因为它最在乎的是前人没有做过,还不知道的东西。至于有用没用,它总是伪装得很好。大部分paper,总是在introduction中把论文所涉及的领域说得很有用,而论文本身的实验及结论部分,跟introduction没多大关系。

看多了nature和science那些高大上的paper,发现大部分都是炫技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没用的。我甚至偏激到认为,若是那些东西真那么有用,那早就拿去卖钱了。正是因为做的工作没用,所以需要卖力地发paper,吆喝,告诉大家,自己做的东西很有用。整天看自己领域做到“一流”的水准也就是制造出那些没用的paper,而我自己还做不出来,想想就觉得很可悲。

但是为了毕业,我就得一方面符合这个community关于novelty,关于impact的标准,一方面还要坚守自己的准则,基本上每次跟教授讨论完,我都要经历一次挣扎,才能缓过来。一方面明知那些paper做的东西没用,另一方面还得及时更新资讯,花时间对付那些垃圾paper。每天都要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不思考人生价值是不可能的。

这种挣扎、煎熬的感觉,我觉得这才是念博士最有价值的部分。若是工作,基本上是解决问题的实用导向,什么novelty呀之类的,就省了,不重要。但是为了拿到那个博士学位,就必须得有原创知识的产出。要么是真的是跟对了一个极具原创性的老板,拿到了一个极具创新的课题,解决完了,自我感觉良好,为人类知识进步添砖加瓦了。要么是做了一些很坑的课题,然后明明没有多大价值,却非要想破脑袋,找到一个切入点,硬是要强调出自己所做工作的重要价值。

我博士论文开题的时候,就被一个教授问傻在当场。我present完自己的工作,他立刻说,“我不觉得你做的课题很重要,你没有说服我”。我当时手忙脚乱要翻出背景介绍的ppt来解释。他立刻打断我,说,“你不用找ppt,你就直接讲好了”。是我导师帮我圆场,帮我解释了一下,说我其实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所在,只是没听明白问题,所以没答到点子上。最后几个教授还是让我过了。答辩之后,那个教授指着那张评分表跟我说,你看上面列的东西,问到就是你的originality,novelty,impact。从此以后,我就对这些问题“耿耿于怀”。一方面不认可那种为了创新而创新到做法,另一方面我又必须符合这个community的标准,不然就别想从他们手里拿到学位证。然后我又把参加我开题时的教授邀请来参加我的最后论文答辩,就是要从他们手里拿到我的博士学位。

试想一下,在现实工作中,谁会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呢?都恨不得reverse engineering,直接抄袭了事,解决问题了再说。但是科研就不是这么个思路,它就是这么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问题。正是因为它对这些“虚”的问题那么较真,那些真正能从这个系统活下来的人,他至少是一个很能定义问题的人。他解决问题之前,就必须能思考清楚问题本身的价值。最后还要很能讲出自己工作的重大意义。博士的很大一部分时间,就花在思考这些问题上面了。

即使最后不搞科研,这种本能地思考问题本身的价值的习惯,就能看到一些未经训练的人注意不到的问题。思考问题本身的能力,这是要刻意训练的,念博士的人,为了活下去,必须花大量时间去训练这种能力。一个人大部分时间花在什么问题上,他就会在什么地方收获自己的一技之长。

硕士阶段,培养了我长时间主动专注于解决一个问题的能力。博士阶段,培养了我思考问题本身的能力。这种能力有没有用呢?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面对几个暴力之徒,诸葛亮手无缚鸡之力,要比臂力,诸葛亮只有被宰的份。但在刘备军中,诸葛亮就是定出三分天下的谋略家,那些暴力之徒就只能当小兵。单单有一技之长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相应的平台去发挥它的作用。

博士阶段培养出来的,思考问题本身,重新定义问题的能力,就看你怎么去用。若是你同意,问出一个好问题,比给出一种解决方案更有价值,那念个博士是不错的选择。若是纠结于毕业之后的起薪,那就如小道消息分析的一样,等你博士毕业,跟你同期上大学同学可能已经年薪百万了。这是一个问题。

2017/3/17, F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