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ecialization and Trade: A Reintroduction to Economics, Arnold Kling 阿诺德·克林, 2016.
这本书从分工说起,属于亚当斯密的正统经济学,但说法是新的。作者认为分工是经济学的最核心概念,而不是稀缺。
经济学范式
克林认为,经济学的命题不可证伪,不属于科学。经济学是一门社会学科,像历史,无法设计实验验证。这跟张五常的观点不一样,张五常从边界条件的变化,看需求变化,以此推出可证伪的推论,认为经济学是科学。但经济学考虑的问题太过复杂,什么可变,什么不可变,什么是边界条件;由于研究它的人本身就是它研究的对象,是的它尤为复杂;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它不像物理学那么清清楚楚,当代高中生都比先贤亚理斯多德知道得多,但是有多少经济学家能预判出经济走向呢?多为事后诸葛吧。
比如经济学的供求关心模型,按教科书说,它是一条倾斜向下的曲线,产品价格上升,需求量下降。这里有个真实的例子,某年,大学把学费提高17%,然而该学校当年申请人数及录取人数却明显高于前一年。为什么价格上升,需求反而增加了呢?经济学家说,这不算证伪了需求定律。因为当年有某些特殊情况,比如奖学金提高了,比如大学排名提高了,比如学生觉得越贵的大学越好,导致今年与往年不在同一条需求曲线上,不同的需求曲线,没法比较。需求定律说的是,其它条件不变的情况下,价格上升,需求下降。那到底什么是不能变的条件呢?至少时间总是在变的。事情发生之前,经济学家无法提前预判,反倒是通过事后诸葛的方式,重新解释,圆回来,并非科学的作为。
当然,非科学不等于不靠谱。更何况“可证伪”只是卡尔·波普尔提出的一个科学哲学概念,后来的托马斯·库恩,他提出了关于“范式”的概念。范式是科学共同体对于某个自然规律的共识。一个异常能证伪一条科学命题,但要改变范式,需要很多异常行为才行,也不叫改变范式,而是叫科学革命。范式与贝叶斯原理有共通之处,非凡的洞见,需要非凡的证据,而且需要大量的非凡证据。
克林提出了“解释性框架(interpretive framework)”,跟张五常的“经济解释(Economic Explanation)”不同。张五常使用可证伪标准,克林采用的是范式。克林认为各种经济学模型,不像物理学模型那般可证伪,不属于科学命题,只是解释性框架。
正是因为不可证伪,包括经济学在内的社会学科才像一个江湖,而不是奥运赛场。大家互相不服气,对同一个社会现象,各路学者往往提出各种大相径庭的解释性框架去解释它。正因为解释性框架不会被一两个事实击垮,所以,即便是过时的理论,也会有很多人捍卫,因为那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直到相信它的一代人死去,直到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这个解释性框架不对,直到越来越多的新学者转为支持新的范式,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不像物理,当你知道两个不同重量的小球自由落体速度一样时,你就再也无法相信亚理斯多德说的下落速度跟重量成正比了。
市场的比喻
我们使用比喻,通过已知(喻体)与未知(本体)之间的部分特征对应关系,理解未知事物。但比喻是一把双刃剑,它有可能反客为主,限制我们对未知事物的深入理解。比如把国家经济比喻成机器,经济活动中的各部分像飞轮一样,相互推动,经济蓬勃发展。从机器的角度看,它是由人设计的,用来实现某些功能,有运行监控日志,需要动力来源,类比到经济,就变成了,经济也可以搞顶层设计,它要实现的功能是提高GDP、促进就业等等,衡量指标是 GDP 增长率、就业率、厂房、原材料等等,要促进经济发展,政府可以增发货币、扩大财政赤字等等。
比喻反客为主的例子也出现在物理学中。比如,物理学家用“时间箭头”的比喻,说时间的流失的单方向的。但如果时间是箭,那箭是谁射出去的呢?时间的源头是哪里呢?我们使用了“箭”的单方向性,却被“箭”射出的源头限制了想象力,认为时间也需要源头。但时间不是箭,不需要被射出,霍金证明宇宙大爆炸可以无缘无故的发生,不需要谁点火,不需要非得有“炸药”这种“物质”。同样的,万有引力约束月球绕着地球转而不撞向球,地球绕着太阳转却不撞向太阳,也不需要“第一推动力”。
克林认为,把市场经济比喻成机器这一说法,把萨缪尔森那一派经济学家都给绕进去了,是个死胡同。更好理解是,把把市场比喻成互联网。互联网有很多功能,我们可以在网上购物、娱乐、交友、分享信息,市场也这样。互联网讲究分工与合作,各尽所能,通过交易获取所需,市场也这样。互联网不是顶层设计出来的,而是由无数参与者共同构建,市场也是。互联网有很多无形的东西,包括知识、数据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的,市场的好坏,不能单看有多少有形资产,有多少厂房、机械设备、自然资源,还要看很多无形的东西,比如个人和集体的知识、社会规范、政府能力、教育水平等等。
把国家经济比喻成一台机器,是工程师思维。把它比喻成互联网,或是热带雨林,则是生态学家的思维。热带雨林讲究物种多样性,讲究自由竞争自由淘汰,讲究生态平衡,而不是控制,更不是把毒蛇、“害虫”赶尽杀绝。
市场的确会有出状况的时候,但那不是“市场失灵”,而是经济学家的模型失灵。市场出问题不应该由政府搞宏观调控解决,而应该由市场参与者,企业家去自动解决。企业家可能会犯各种错误,但是政府会犯更大的错误。
家庭、公司、国家
市场是现代经济学家的最大共识,但并不意味着要在所有组织中都使用市场规则。使用何种规则分工协作,由“组织”都规模(scale)决定。
在一个家庭或十几人的小团体中,完全可以各尽所能自由协作,不用谈钱,也不用谁命令谁,完全可以搞成一个温馨的小社区。因为这里只有简单的合作。比如比如小孩子做家务,没必要洗一个碗、倒一次垃圾,明码标价。比如“野外”烧烤聚餐,有人点火,有人串肉,有人烧烤,有人涂酱油,不用讲究职位高低,不用计较谁干多干少,谁吃多吃少。
在一个公司中,家庭式各尽其能的温馨模式就不适用了。指令模式最方便,有中央计划,有上下级关系,由领导来分配任务。经济学家科斯认为公司内部搞市场的交易成本太高。克林认为,公司和市场的本质区别在于,一个任务的价值是不是可见的。如果公司明确知道你的这个任务值多少钱,那就没必要把你变成公司的雇员,直接把任务外包给你是最好的办法。事情往往是团队一起协作完成的,很难评估每个人的效益,这种情况下,市场的作用不大,最好用指令分配任务。
如果是一个国家,在战乱或自然灾害等极端条件下,计划经济会很高效。但在和平年代,要让经济持续发展,要出现颠覆式创新,就必须采用市场制度。当然,没有哪个国家实行纯粹的市场经济或纯粹的计划经济,都是不同程度的混合。
关于经济学,记住“人会对激励作出反应”,关于宏观经济学,记住“国家不是家庭”。第一句话提醒你思考机制,理解“看得见和看不见”,看到政策的二级、三级后果,看透那些事与愿违、好心办坏事,第二句话提醒你思考规模和复杂度。有了这两个思考,人就不会犯大糊涂。
市场失灵与政府介入
经济学上有个“公地悲剧”的说法,讲的是无主的公共资源会被滥用,涸泽而渔,不可持续,也称为“公有资源的灾难”。比如一片公共鱼塘,大家抢着捕鱼;一片公共牧场,大家抢着放牧;一片森里,大家抢着砍伐;虽然明知这么做不可持续,但因为它无主,没有约束,其他人都抢资源,若自己单方面适可而止,对资源的合理使用没有任何帮助,反倒损失了自己的利益。这些情况属于各自为了最大化自己对利益,导致集体利益受损,最终导致自己的个体利益也连带受损。
科斯提出的解决方案是,产权私有化。一片有主的草地,草地拥有者自然会考虑可持续发展,不至于过度放牧。同理,农民要限制牧民的羊群吃自己的小麦,若是水田无主,那么究竟是牧民要赔偿农民呢?还是农民因为限制牧民的羊群,而要赔偿牧民呢?若是水田有主,无论它属于农民还是牧民,在小麦和羊的市价指导下,会达到同一个平衡点。羊贵,农田主人会选择让羊吃小麦;小麦贵,农田主人会限制羊群,保护小麦。无论农田主人是农民还是牧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并非全部东西都可以“私有化”,比如空气。无主的空气,若是工厂生产活动造成空气污染,人民要求工厂停止生产。那究竟是工厂损害了空气质量,要赔偿人民呢?还是人民限制了工厂的生产,影响它获利,要赔偿工厂的损失?空气治理的费用谁出?面对“空气”这种资源,总不能将空气私有化,让人民付钱呼吸空气,让空气拥有者管理空气污染。这就需要把空气交给政府管理,哪家工厂造成空气污染,由政府出面跟它打交道。
市场的作用是让人对价格做出反应,生产出适销对路的产品,实现供需平衡。所谓市场失灵,是个人对价格激励做出的反应与公共利益相反,供需关系失衡,导致市场上某类产品过多或过少。比如,若是不考虑空气污染的治理费用,钢铁厂只在乎市场需求,就会过渡生产,而损害到其人的权益(健康空气)。
要注意,政府只是代表“利益集团”的利益,这里说的“利益集团”不见得是全国人民。尤其是,当公民没有选举权,无法结盟,无法选举出代表自己利益的“利益集团”时,公民的权利就会被强制让渡给大的利益集团。公共选择理论认为,政府干预经济,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解决市场失灵的问题,而是在为特殊利益集团服务。
我们大概可以把市场参与者分成“生产者集团”和“消费者集团”。比如提高进口关税,就属于让消费者补贴生产者,政府分一杯羹的行为。比如房价,住房的拥有者、投资者、提供房贷的公司,这些人形成的利益集团(无需坐下来签联盟协议,共同的利益自然把他们绑在一起),他们会联合起来要求政府采取措施提升房价,而且会通过各种渠道宣传,强化房子作为“必需品”的观念。没房一族,也会呼吁政府限制房价。但两个利益团体的竞争,强势的会胜出。所以无论政府表面上怎么说,所谓的“民意”如何,房价只会体现强势利益团体的意志。
克林说,凡是那种一手补贴、一手限制市场准入、从而导致涨价的政策,都可以说是恶政。没有政府插手的领域,市场总是让东西越来越便宜。政府插手的地方,却有可能让东西越来越贵。如果做一件事对所有人的好处都差不多,而且人们讨价还价做这件事太麻烦,那么让政府做就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如果做一件事只对一部分人有好处,或者对有些人的好处大,对有些人的好处小,而市场交易又比较方便,政府干预就是没道理,就是“以权谋私”,代表某些利益集团收刮其它团体。用全体纳税人的钱补贴一部分人的住房,对其他人公平吗?用全国人民的钱建设几所精英大学,只有少数人能上,这对吗?
经济周期:明斯基时刻
金融机构,比如银行,在经济活动中有两个作用:转换风险,转换期限。
经济活动中有一类人需要大量基金,长时间使用,用于投资某些生产活动,利己利人。还有一大群人,每个人都有少量闲散资金,愿意放贷出去,但放贷周期不长。考虑到散户的群体很大,若是把小量、短期限的资金全部集中起来,就可以形成大量、长期限的资金(因为在一定期限内,只会有一小部分人取回一小部分的资金)。银行在这两类人中间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从散户中筹集资金,放贷给第一类人。
要扮演这个中间人角色,“声望”尤为重要。任何中间人性质的金融机构,有声望,散户才信你,才敢把资金交给你。但是声望这个东西,天生就很脆弱。据此,经济学家海曼·明斯基(Hyman Philip Minsky, 1919-1996)提出了一个解释经济周期的模型。经济周期分为三个阶段:
一、避险金融。金融机构声望低,能筹集到的散户资金有限;以稳健姿态,投资低风险项目,提高声望。
二、投机金融。伴随声望提升,吸收到的存款增加,开始投资长周期、大风险项目。
三、庞氏金融。“旁氏”二字出自“旁氏骗局”。金融机构获得了超过真实实力的声望,大量散户资金涌入。金融机构手里钱太多,开始投资高风险项目。
明斯基认为这三个阶段总是按照顺序循环发生。开始的一、二阶段,进展缓慢,声望伴随着投资的成功慢慢累积。到了第三阶段,庞氏骗局在资金链断裂的瞬间,崩盘,金融机构的声望下跌。散户不再相信金融机构,对未来不再乐观,金融机构没有资金投资项目,经济进入衰退。然后是新的一轮循环。这个循环并非匀速,声望缓慢上升,断崖式下跌。所以,经济周期曲线,总是缓慢的上升,伴随着一个突然的下跌。经融危机爆发前一刻,被称为明斯基时刻。
宏观经济学
宏观经济学的根本问题是,在经济衰退的时候怎么增加就业。
政府通过两个办法刺激经济:一、财政政策:增加赤字,政府直接花钱,提高总需求;二、货币政策:让中央银行降低利率,增发货币。大量货币涌入市场,它可能导致恶性通货膨胀,这是政府最大的噩梦。政府通过扩张性的政策刺激经济,是由约翰·凯恩斯提出,现在我们称这种策略为“凯恩斯主义”。通俗凯恩斯主义的意思是,消费刺激增长。只要公司愿意投资、消费者愿意花钱,经济就能起来。
但是宽松的货币政策,有利有弊。货币政策有滞后效应。货币像水又像蜜,它在经济生活中无处无在,但大量货币的扩散,需要时间。货币增加,刚开始,也许能让企业感受到“钱更容易挣了”,然后开始扩大生产,招聘大量工人。工人的工资也提高了,进而消费提高,形成正反馈,经济开始好转。但是一段时间过后,人们忽然发现,自己挣得多了,但是生活成本也变高了,才意识到,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没有提高,只是“纸币”多了,同样份额的“纸币”对应的“货物”变少了,这就是通货膨胀了。尤其当人们意识到政府是在不负责任地“乱花钱”,就会产生“通货膨胀的心理预期”。对货币的信心不足,拿到钱之后赶紧把它花出去,形成“自证预言”的恶性循环,导致政府的噩梦:恶性通货膨胀。
试想一下另一种情况,央行印了大量货币,但有很大一部分流入了贪官的口袋,成吨成吨地存在各地豪宅中。若是在某个时刻,这些货币涌入市场,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国家可以改版货币,限制人们在一年内将旧币兑换成新币,也许是个不错的方案。但是,在电子货币时代,这招还有用吗?
从另一个角度看,若是我们看到政府大量花钱,央行降低利率(存钱利息低,鼓励大家消费),我们就可以判断,也许经济危机来了。
参考:以上内容参考万维钢精英日课3《分工与贸易》系列
2019/1/30, Wed